*dessert love 系列，一发完结。

*“唯有人心”句是棵蒜薹=v=

“九重帝阙，绝顶凌云。纵使身侧无双无对，亦得本心自在遨游。”

青年敲下最后一个字，揉揉眼睛，有些疲倦地从电脑桌前站起来。

——眼前一阵发黑，他连忙扶住桌角，等着熟悉的眩晕感过去。

电脑右下角的时钟显示着00:00，为了不打断思路，他从昨天中午进入写作状态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。

夏夷则，男，二十四岁，自由写手，在网络上算得上大神，每年好事之徒排网络文学富豪榜的时候，他也勉强能够敬陪末座。

但大神人后的生活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样光鲜。他几乎没有什么爱好，亦无什么个人空间——如果一个人每天要拿出8小时用于写作，6小时用于阅读积累，那么剩下的自由时间显然会少得可怜。

何况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天分。网络文学在意的并不是你的语言文字有多优美，或寓意多么深刻，重要的是字数，是稳定的更新，是足够爽快的阅读体验。作为一个出道六年，仅有最近这两月断更，但至今每天八小时亦只得寥寥六千字的作者，他深知只有勤奋二字能勉强作为自矜资本。

但这勤奋也不再需要。

他当初开始写作，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，他得负担自己的学杂费，及请医问药费用。

而母亲已经去世一个月了。

也许……自己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。夏夷则深深呼吸，长风萧瑟，带着浅淡桂花香气卷入秋夜里未关的窗，有轻微寒意，却也令人清醒与畅快。

他回望电脑桌面，那里有今天刚完结的文档《道心帝策》。夏红珊病情恶化前他就已经写到离结局不远的地方，如今补了五章便算是对等待已久的读者们有了交代。

还有别的——一篇从未发表过的文，《偃途》。

夏夷则从来不在意他人毁誉，如果说以前为了金钱上的收入还会根据读者评论调整写作思路的话，那么自母亲去世之后，就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影响他了。

但为善始善终，他的最后一篇文《道心帝策》走的还是正统爽文路线，主角一边习武修道一边斗大臣斗兄弟斗父皇，最后登基与长生两不误。尽管在心里无数次狠狠吐槽过这个大纲，但他知道，好这一口的读者实在多得很。

而《偃途》，是属于他自己的尝试。

是无数个沉寂夜晚，他在完成既定更新任务之后打开文档，一字一句反复斟酌着敲下的一个梦。

在他的梦里，人生可以崭新而不同——

梦里的主角应当有爱他的父亲，有性格爽朗而脾性泼辣的母亲，他们无条件地爱他——哪怕这个孩子并没有完全按照他们的意愿成长起来，但所有的苛求（如果那些絮叨可以被称为苛求的话）都是因爱而生。

他应当有自己的梦想，并且可以毫无负担地去追求。他应当在年少时遇到能够指引他道路的人，并从此矢志不渝。

他应当永不为生活而发愁，有足够的底气与天真张扬恣肆，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。

他应当是最幸运的那一个，吉星高照，心想事成，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。

他应当在旅途中遇到肝胆相照的朋友，脾性相投的玩伴，以及爱他也被他所爱的人。

而在这一切之外，他还应当是一个单纯善良，却又内心坚定强大的人。这世界给了他一条位于云上的洒满阳光的路，可他却偏偏甘于浪迹尘世，过得悠游快活。

《偃途》的主角乐无异，是夏夷则心中，最不像自己的那个人。或许也是他潜意识里，最想成为的人。

然而命运总是这样阴差阳错，哪怕夏夷则笔下的乐无异是个幸运到逆天的人也一样。

夏红珊去世，夏夷则悲痛过度，精神不稳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开文档的，只知道清醒过来时，乐无异的人生道路已经在他笔下天翻地覆。

发现自己并非父母亲生骨血，更有甚者，养父居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；刚回到故土便发现这里已经冤魂缠绕，戾气深种；认下不久的师父为了保护他而死，尸骨无存；同伴重伤垂危，他却无能为力……

夏夷则隐隐觉得愧疚，却又同时难以抑制地想要知道……乐无异到底会怎么做，风霜摧折之下，他还能不能保持最初的一点本心不易？

他明白自己写不出来。

要让笔下的人黑化再容易不过，也合理得很，这世上最痛不过求而不得与得而复失，或许以后者为甚。

但夏夷则不忍心。乐无异是他的梦想，他不忍心看着这一点期待彻底毁在自己手上。

夏夷则叹了口气。

大概他再也不会打开《偃途》了。就让乐无异的故事永远停在无厌伽蓝，为自己留一点念想吧。

他俯下身，握住了鼠标，准备把文档拖进回收站。

正在这时，他耳边突然传来了不满的声音。

“喂，你干嘛对我这么残忍？”

夏夷则大惊转头，就看见蓝衣褐发的小公子坐在一边的床上，翘着二郎腿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错也不错地瞪着他。

“夷则，没错吧？”乐无异挠挠头，似乎还有点不习惯柔软的床铺，“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说，创造我的人叫夏夷则。”

“你是……乐无异……？”

夏夷则像是在做一个诡异离奇的梦。

“对，我就是被你害惨了的那个乐无异。”少年吐吐舌头，“不过你别怕，我是你的造物，不可能伤害你，而且现在我也不生气了——你对我们来说就是命运吧，跟命运置气没什么意思。但为什么你要抛弃我们？”

“……抛弃你们？”

“对呀，虽然我不理解你刚刚想做什么，但是我就是知道，如果让你做到的话，我们所有人，不管是现在还活着的，还是已经……去世的，都会永远地不存在了。”乐无异抬眼看着夏夷则，“虽然……虽然我这些日子过得不快活，可是我还是想把这一生过完，不想因为遇到了不好的事情，就永远逃避下去。”

乐无异认真地注视着夏夷则，呆毛具象于现实生活中看上去有点滑稽，但此刻夏夷则无心发笑：“夷则，能不能请你不要放弃？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大，如果你真的把这个故事删掉，我就没办法继续存在……”

“……是梦吗？”

夏夷则看上去十分茫然。

“不是！”乐无异愤怒地掐了他一把。

——真疼。

“好吧……”夏夷则用梦呓般的声音问，“你需要我做些什么？”

“如果可以……”乐无异用期待眼神望着他，“能不能让我的朋友们都好起来？他们的伤太重了。”

“只是这个？”夏夷则挑了挑眉毛。

他可以做到一切——乐无异那个世界里的一切——他是世界的创造者，他笔下的每一个字都能改写面前这人的命运。

但乐无异却这样平静，姿态毫不卑微，所求又那样简单。

“是啊，已经发生的不能改变，现在只要能让朋友们都好好活着，我就已经很满足了。剩下的路，我可以自己走。”

“自己走？”

“对。”乐无异笑了笑，“当一个故事的背景足够细致，情节又进行得足够长的时候，它就有了自己的力量，可以缓慢自行演化，当然它的走向未必和创造者书写的下文一致——这样的时候就是创造者决定一切了。其实我要感谢夷则。如果不是你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多感情和执念，我也不可能出现在你面前。”

他偏一偏头，神色间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飞扬意气，眉眼却已经平静又坚定。

“我感受到你……似乎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故事。”

乐无异站起身，并指点一点前额，潇洒地一挥。

“让我来讲给你听。”

从此夏夷则的家里多了个固定成员。

他不再提封笔的事情，而是把《偃途》发到了网上，这故事于他而言是新奇尝试，过去的读者并不是全部都买账，但意外地，反响比想象中好很多。

乐无异每天晚上都会飘出来，坐在他身边说，故事里的那个小小偃师，今天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，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。

而夏夷则负责把他的讲述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下来，让乐无异演绎的“可能”，变成故事里的“必然”。

“老哥跑到长安去要杀我爹，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，就替他挡了一刀。无论如何，我相信老爹，他养了我那么大，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
“我今天才知道……师父居然没有死……这是不是夷则你埋下的那个什么……‘伏笔’？虽然好像他还是不太愿意认我的样子，但总会有办法的。我一定能把师父从太师父手底下抢出来！”

“……夷则，我们是不是错了？太师父他……其实是个好人来着？有什么办法……能帮帮他，还有流月城里那些可怜的人呢？”

“太师父居然打算殉城，这绝对不行！幸好我们跟着师父一起来了，有阿焱帮忙说和，那些修仙门派应该能容得下流月城的人吧？”

“阿焱要回去争皇位啦，我们都准备支持他，他应该比那两个混蛋哥哥强多了，你说呢？而且如果他当了皇帝，说不定真的能让偃术惠及天下，到那时候，我梦里的那些好事就都能实现啦！”

“哈哈哈，闻人给我写了信，她现在过得可开心呢，不过她手底下那些新兵就惨啦，天天被她整得灰头土脸的。”

“我今天去了捐毒地宫，当年我就发誓一定要想出办法让那些亡灵都能得到解脱，现在终于被我想出方案啦！虽然偃甲的威力不够大，可能要很多年，但总有一天它们都能重新进入轮回的！”

文档越来越大，偃师的传说越来越多，而夏夷则身边乐无异的面容也在一天天变化——故事里的时间要比现实中过得快得多，不过三个月，乐无异就已经变成了二十四五岁的样子。

《偃途》，终究到了尾声。

“无异，谢谢你。”夏夷则真心实意地说，“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，这故事能走到今天的一步。如果是我的话……恐怕一切都毁了。”

“夷则，你还不明白吗？”乐无异牵起他的手，摩挲他日常敲击键盘的指尖，“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那样的选择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啊。”

他看着露出怀疑之色的夏夷则，笑着问：“我问你，如果父母不爱你，你就要放弃自己吗？”

“……不，纵使痛苦，或时常自我怀疑，我也还是不后悔来到这个世间。”

“你会因为过得很辛苦，就去伤害别人来发泄吗？”乐无异顿了一下，加上一句补充，“我的事情不算，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是真实存在的。”

“……不会，旁人无辜。”

“如果你有能力帮助别人摆脱痛苦，哪怕要付出一点小小代价，你肯吗？”

“力所能及时，自然尽力。”

“还有你的梦想——不要觉得你没有梦想，我不就是吗？”

乐无异按着夏夷则的肩膀，直视他的眼睛：“你还觉得自己是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吗？”

他不动声色地缩短着自己与夏夷则之间的距离。

“其实我一直瞒着你，作为你的造物，哪怕我现在已经因为故事的完整变得很强大，归根结底还是因你的意念而生，所以我可以看得到你曾经的一切——你没发现吗，我们两个就连词汇库用的都是同一个，还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能毫无障碍地和你交流？”

乐无异趁着夏夷则惊愕的瞬间揽住了他。

“我们或许很不一样，用你们的专属名词来说，人设不同，技能树不同，性格也不同，面对一件事的反应也会有差别。”

“但如果人生存在分岔路，那么每次我们选择的，都会是同一条。”

他用自己的额头磨蹭着夏夷则的。

“夷则你真的很别扭，一直觉得自己只适合生活在黑暗里，却在每一次选择的时候下意识走明亮温暖的那条路。不过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走了。故事落幕的时候，我的力量会达到最高点，或许可以变成真正的人。”

琥珀色眼睛近在咫尺，拥抱与厮磨都带着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，令夏夷则感到眩晕。

“……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？”

他似乎是在问乐无异，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。

但其实在他心中，早就知道这问题的答案。

他曾无数次描摹那般景象——故事里的年轻偃师走遍天下，饱览世间无数美景，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。他活得那样自由，就像一阵穿行在春阳绿柳之间的风。

偶尔，他会停下来，埋首于书卷与零件之间，擦一擦汗，笑得依稀还是曾经的小小少年。

而某个午后，他会在偃甲图卷上写下批注。

“草木易凋，金石可镂。世间不朽，唯有人心。”

人心这样脆弱，这样微渺，却容得下至为温暖美好的感情。

足可令生者为之死，死者因其生，虚妄的执念得其凭藉，也化得出有力的拥抱与炽热的亲吻。

“这结局真好，奖你一个男朋友，要不要？”

END